我们刚刚完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事,就是对中国的景观(主要是自然景观)进行选美。我们把中国的景观分成了15个类别,就每一类景观“谁最美”进行评比排行,在国内数百位一流专家的帮助下,经历了种种艰难曲折,我们终于完成了这一伟大工程,15类景观的最美程度排行榜出来了。我们又画了一张图,把进入排行榜前几名的景观的位置在地图上标示出来。
我手中正拿着这张图。一边欣赏,一边在思索。
我试图在这张中国最美景观的分布图上找出规律,找出有启发意义的东西。譬如:中国最美景观的分布有何规律?集中在什么地方?为什么?
我首先注意到:代表这些景观的点最集中的地方是中国的西南——川滇藏的交会处,即横断山区。这与我们在2004年7月的专辑——“大香格里拉”中,表达的观点:横断山区是“中国最美的地方”,竟然不谋而合,令我惊讶。而另一个密集区在新疆天山,这却是我从没想到的。
大家知道中国地势从高到低分三个台阶。我们发现中国最美的景观分布有一个规律:它们多数分布在三个台阶的分界线上,也可以说是在台阶转折所形成的“楞”上。
“楞上”多美景。因为“楞”所在的区域正是地壳在内力作用下剧烈变化的地方,这里或断裂沉陷成谷成壁;或挤压抬升成山成岭,形成了“大起大落”的本底。只有大起大落,山才能怒,水才能急。在这个“底”上,“大起”的极高山,雪吻蓝天,冰乳大地;“大落”的河流,劈山成谷,跌水为瀑。甚至溶洞也因“大起大落”的地势,才能即深又长。
中国的地势有三个台阶,三个台阶有两条楞线,两条楞线上有无数美景。
一条楞线即青藏高原的边缘线,这条楞线是首尾相接、闭合的。这条闭合的边缘线画出的青藏高原的形状很像一只鸵鸟。这只鸵鸟的头部是由中巴边境的喀喇昆仑山脉勾画的;背部的线条是昆仑山和祁连山脉;腹部是喜马拉雅山脉;腿与脚爪是横断山脉。
寻最美的山,当然要在青藏高原的这条封闭的边缘线上找,因为高度是山之所以是山、之所以美的第一要素,而这里是世界最高的地方,最美的山不在这里,在哪里呢?我们知道高原面上较为平坦,相对高度不够,能够形成极高山的地方只能在高原的边缘处,即第一阶梯向第二阶梯的过渡的 “楞”上。这里因为巨大的高差,冰川向下掘蚀,河流向下深切,高山也随之出现了。因此这里是我国极高山(海拔大于4500米)的分布区。极高山上有雪峰冰川,这也是中国大地耸入云端的冰雪圈,一座座雪峰仿佛是多棱的钻石,晶莹闪耀,光彩照人。
我认为这里的雪峰、冰川是中国足以傲世的美景。说起瀑布,我们没有北美的尼亚加拉和南美的伊瓜苏那样壮观的大瀑布;说起湖泊,我们没有美、加边境那样浩瀚的五大湖;说起草原,我们没有阿根廷潘帕斯那样辽阔的草原……,但说起雪山和冰川来,我们便充满了自豪,无论是欧洲的阿尔卑斯山,还是美洲的安第斯山,这些山上的冰雪,都比不过我们青藏高原边缘线上那些美丽的雪山和冰川。
如果你以为青藏高原的边缘线上的那些山仅仅是一个冰雪的世界,那你就错了。仅仅有冰雪并不稀罕,也不一定震撼,高纬度地区如北极圈、南极圈内终年冰雪覆盖,中国的东北、西北冬季也是满天飞雪,山河色变,但那并不构成最美的景观。而这里的冰雪就与众不同了,它是亚热带和温带的冰雪,因山极高、温度降而冰雪存,在地球上同纬度的地区,不是炎热沙漠就是阔叶树的世界,而这里却有一个冰雪世界,就显得独特而美丽了,因此这里的冰雪是炎热中的冰雪,是与绿树并存的冰雪。
假如你能站在空中鸟瞰,你会看到青藏高原的边缘线,仿佛是一条钻石项链,在云中若隐若现,有如大地献给天庭的饰物。这条线无疑是中国最美的景观串连线。一个人如果没到这里走过,就不会知道自然有多美,中国有多美。
还有一个规律是:沿着第二台阶与第三台阶的分界线画一条线,这条线的两端大致是黑龙江省西北角的开库康镇和广西的东兴市。这条线是中国的又一条美景带。山有大兴安岭、太行山、华山、武当山、神农架、张家界等;峡有晋陕大峡谷、三峡等;瀑有壶口、黄果树、德天瀑布等;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的洞穴极品(双龙洞、腾龙洞、雪玉洞、黄龙洞、织金洞)及喀斯特奇观,如天坑、地缝、竖井、天生桥等大都汇聚于此。
这条线不仅是一条美景带,更是一条中国景观性质、风格、数量的分界线。它把中国分成东西两部分,这条线以东,自然风光稀缺,以西则丰富,但人文景观则相反,是东多西少;因此这条线可以看作是中国自然和人文美景的稠密与稀疏的分界线;这条线还是汉族与少数民族人文景观的分界线,此线以东的汉文化景观丰富,以西则是少数民族的人文景观多(关中盆地和四川盆地是个例外);这条线不仅是量的分界线,也是景观性质和风格的分界线,这条线以东的自然风景,以精致、峻峭、朦胧、优美为主;以西则以宏大、壮丽、豪放、雄浑为主。就美的震撼性而言,中国地势的三个台阶,也是美的梯度,从东向西,一个比一个强烈和震撼,到了第一级的青藏高原,达到高潮。
一个例外,这条线以东有一条自然美景带,就是中国的海岸线和近海的岛屿链。经过了美景缺乏的平原和丘陵地带,大地在这里发生了一次陆与海的转变,如果把近海的海底——大陆架看作是大陆的延伸的话,那么它是中国的第四个台阶。同样,在这里美景也是分布在“楞”上,也就是陆与海的分界处。在海浪、海洋生物以及河流河口等因素的作用下,起伏的地势变成了美景。
我注意到在我们这张图上,美景空白的区域恰恰是人口最稠密、经济最发达、历史最深厚的地区。这说明了什么呢?我想起一位著名的学者对人的需求进行的层次划分:首先是体内平衡的需要,即吃饭穿衣的需要,其次是安全的需求,再次是归属感和自我实现的需求,最后才是美的需要。人们纷纷离开了地势起伏美丽但生活并不舒适的峡谷、高山地区,来到了冲积平原和盆地中,虽然那里最少美景,却是最富饶、最易生活的地方,因此也成了人类最集中的地方。强势的文化和民族必然最先占领那些平原和盆地,因为那里的富饶可以满足人类位居前列的需求,而把峡谷、高山等美丽留给弱势民族,因为美是人类最后的需求,虽然是最高层次的需求。当平原和盆地中强势文化的人们满足了衣食、安全等需求,开始追求美时,才发现美景不在身边,而是在远方。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自然美景分布的规律:美景不在人口稠密的地方,也不在主流文化的区域,美景分布在人烟稀少或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
在西藏定日县,我的身边围绕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但一抬头我就看见喜马拉雅山北坡一处处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几座8000米以上的雄伟壮丽的雪峰,它们辉煌无比,却无法给予身边的穷人一件得体的衣衫、一块糊口的面饼。
然而中国东部发达地区那些并不很美的自然景观,却被授予了各种各样的称号,成了旅游的胜地和“印钞机”,这是为什么?
我找来一张由国家权威部门批准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的分布图,所谓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就是官方认可的中国最美的最高级别的风景。
一个问题吸引了我:国家级的风景名胜区与我们此次评出的中国最美的景观是否一致,差别何在?两者分布的区域有何不同吗?
当我把两张图放在一起比较时,大吃一惊,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国家级的风景名胜区竟然大部分在东部人口稠密区,与我们刚刚评出的中国最美的景观多数分布在西部正好相反。
惊讶之余,产生的是怀疑,对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权威性的怀疑,它们真是中国最美的风景吗?假如一个中国人或外国人按照国家风景名胜区的名录制定一个类似“一生必去的若干个地方”那样的旅行计划,当他完成计划后,能说他见识了中国的山水吗?他会为中国自豪吗?他会不会认为中国在自然景观方面只不过是世界上一个三、四流的国家?可是中国无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度。
转念一想:也许国家级的风景名胜区,侧重的是人文名胜,而非自然风景,或者更侧重“知名度”,才形成这样的局面。但我认真地通读和分析了一遍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的名单,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国家共公布了5批177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其中人文名胜仅占52处,自然风景125处。从名单上看,评国家级风景名胜并未考虑知名度,因为从第三批开始,知名度越来越低了,到了第五批,大部分景观从未听说过。既然都是自然风景,也没考虑知名度,那么二者的分布图就具有了可比性。
我首先在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分布图上,找“密集区”,原来它们最集中的地方是长江中下游地区,尤其是江浙一带。它们的总体分布,非常有意思,竟使我想起那条著名的“胡焕庸线”,地理学家胡焕庸先生在黑龙江的爱辉(今黑河)和云南省腾冲之间划了一条线,这条线把我国分成了西北和东南两大部分,胡先生发现我国人口分布与国土面积之间有一个很特别的规律:即这条线的西北有着64%的国土面积,但只有4%的人口;而东南36%的国土上,却分布着96%的人口。假如把这段话中的“人口”一词换成“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其他地方竟可以一字不改。难道又一条规律诞生了么?
据说“胡焕庸线”划出的中国人口分布结构历经了几十年的折腾(政府发动了几次人口西移:大三线建设、屯垦戍边、上山下乡等),迄今仍然“岿然不动”,两边的人口比例仍然是4%与96%,这说明中国人口的分布状态与环境状况、土地承载力以及人是追求幸福能迁移的生物密切相关,是客观使然。然而奇怪的是为什么国家级风景区的分布竟与人口分布的规律一模一样?我还找来了我国铁路、公路的分布图,甚至还找来了各县的国民生产总值分布图,有趣的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分布的疏密程度竟可以和它们很好地对应起来。
总之,哪里人口多,哪里的铁路、公路多,哪里的产值高、经济发达;哪里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就多,也就是说哪里的风光就最美。这与我们的常识不符,但却是现实。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突?我在想。
一件事启发了我。当讨论给 “中国最美的山”、“最美的峡谷”等颁奖时,我们发现:对于许多入选的景观,不知奖杯颁给谁。譬如:中国最美的山第一名:南迦巴瓦;中国最美的峡谷第一名:雅鲁藏布大峡谷;中国最美的草原第一名:呼伦贝尔大草原等等,谁来领奖呢?山、峡谷、草原……是不会来领奖的,我们竟找不出最能代表它们的人。这难道不是它们过去一直默默无名的原因吗?
“山花寂无主,自开且自落”。仔细想来,中国最美的景观也好,国家级风景名胜区也好……,都是人加给那些景观的符号。 我们过去一直认为:那些称号、评语,那些描写自然景观的诗文和公文等是对那些景观的摹写、刻画、照相、反映……时间久了,竟以为那些符号就是景观本身,一句话,我们相信“反映论”;其实未必,那些符号更多地是“表现”,表现人的文化和世态的炎凉。
更深层的原因是,评价、符号、意义是人生产出来的。生产什么、怎样生产、怎样消费这个过程不是自发的,而是有一种力量在引导、左右着,可以把这种力量理解为一种宽泛的“权力”。权力即是影响力,它决定评价、符号、意义的发生、发展和方向。在我们认为最客观公正、权力了无痕迹的地方,其实已经被权力蹂躏得遍体鳞伤。譬如对自然景观的评价。
政治和金钱所形成的权力还是赤裸和低层次的,我们遭遇的最大霸权是语言。它无所不在。我看、我思、我说、我即使上天入地也逃不出它的法网。语言是势利的。当我们看到庐山、黄山、泰山……,当我们感受西湖、洞庭湖、太湖……时,无数的词语涌来,甚至还有诗、画与传说;但当我们遭遇南迦巴瓦、贡嘎、梅里这样的雪山,看到绒布、托木尔、米堆那样的冰川时,才发现头脑中的形容词竟是空白。思是用语言思,说是语言在说,一个无法经过语言的“初选”或者在其中缺乏“拥趸”和“FANS”的景观,怎么可能出现在主流社会或官方的入选名录上呢?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经济越发达、人口越多的地方国家级的风景名胜区越多,无非是它们更有影响力,它们不仅是政治和经济的强者,还是语言和话语的强者。它们占据了最易生存、最富饶的地方,这还不够,还要通过话语、符号和意义的生产和操作把这些地方说成是最美的地方。
当我们把南迦巴瓦评为中国最美的山第一名时,我知道它丝毫不为其所动,在藏东南那个森林蓊郁、河流咆哮的角落中它仍旧在云雾间沉默,偶尔瞥一眼人间,在人这种生物出现之前,它已经存在千万年了。我知道如果我们把评比的标准改变一下,或者某一项所占的权重加大,譬如高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强调山所囊括的自然带的数量,那么南迦巴瓦就不会是第一名了,甚至可能落选……但我知道南迦巴瓦不会因此而增一分,损一毫,它依然沉默……
我知道在中国还有许多“南迦巴瓦”沉默着……
|
|
原作者:单之蔷 |
来 源: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05年第10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