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汽车顶上的机枪持续不断地扫射着,汽车轮子转动着,爬上了坚固 的大石桥。枪弹压住了爷爷和爷爷的队伍。有儿个不慎把脑袋露出堤外 的队员已经死在了堤下。爷爷怒火填胸。汽车全部上了桥,机枪子弹已 飞得很高。爷爷说:"弟兄们,打吧!"父亲啪啪啪连放三枪,两个日本 兵趴到了汽车顶棚上,黑血涂在了车头上。随着爷爷的枪声,道路东西 两边的河堤后,响起了几十响破烂不堪的枪声,又有七八个日本兵倒下 了,有两个日本兵栽到车外,腿和胳膊扑动着,直扎进桥两边的黑水 里。方家兄弟的大抬杠怒吼一声,喷出一道宽广的火舌,吓人地在河道 上一闪,铁砂子、铁蛋子全打在第二辆汽车上载着的白口袋上,烟火升 港之后·从无数的破洞里,哗哗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我父亲从高 粱地里,蛇行到河堤边,急着要对爷爷讲话,爷爷紧急地往自来得手枪 里匝着子弹。鬼子的第一辆汽车加足马力冲上桥头,前轮子扎在朝天的 耙茁上。车轮破了,哧哧地泄着气。汽车轰轰地怪叫着,连环铁耙被推 得扶哒咔哒后退,父亲觉得汽车像一条吞食了刺猬的大蛇,在痛苦地甩 动着脖颈。第一辆汽车上的鬼子纷纷跳下。爷爷说:"老刘。吹号!"刘 。;号吹起大喇叭,声音凄厉恐怖,爷爷喊:"冲。"爷爷抡着手枪跳起, 他根本不瞄准,一个个日本兵在他的枪口前弯腰俯背。西边的队员们也 冲到了车前,队员们跟鬼子兵搅和在一起,后边车上的鬼子把子弹都射 到天上去。汽车上还有两个鬼子,爷爷看到哑巴一纵身飞上汽车,两个 鬼子兵端着刺刀迎上去,哑巴用刀背一磕,格开一柄刺刀,刀势一顺, 一颗戴着钢盔的鬼子头颅平滑地飞出,在空中拖着悠长的嚎叫,噗通落 地之后,嘴里还吐出半句响亮的鸣叫。父亲想哑巴的腰刀真快,父亲看 到鬼子头上凝着脱离脖颈前那种惊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还在颤抖,它 的鼻孔还在抽动,好像要打喷嚏。哑巴又削掉了一颗鬼子头,那具尸体 倚茌车栏上·脖颈上的皮肤突然褪下去一节,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这 时,后边那辆车上的鬼子把机枪压低,打出了不知多少发子弹,爷爷的 队员像木桩一样倒在鬼子的尸体上。哑巴一屁股坐在汽车顶棚上,胸膛 上有儿股血蹿出来。 父亲和爷爷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从河堤上慢慢伸出头。最后边 那辆汽车吭吭吭吭地倒退着,爷爷喊:"方六、开炮!打那个狗娘养 的!"万家兄弟把装好火药的大抬杠顺上河堤,方六弓腰去点引火绳, 肚子上中了一弹,一根青绿的肠子,滋溜滋溜地钻出来。方六叫了一声 娘,捂着肚子滚进了高粱地。汽车眼见着就要退出桥,爷爷着急地喊: "放炮!"方七拿着火绒,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绳上触,却怎么也点不着。 爷爷扑过去,夺过火绒,放在嘴边一吹,火绒一亮。爷爷把火绒触到引 火绳上,引火绳嵫嵫地响着,冒着白烟消逝了。大抬杠沉默地蹲踞着, 像睡着了一样。父亲想它是不会响了。鬼子汽车已经退出桥头,第二辆 第三辆汽车也在后退。车上的大米哗哗啦啦地流着,流到桥上,流到水 里,把水面打出了那么多的斑点。几具鬼子尸体慢慢向东漂,尸体散着 血,成群结队的白鳝在血水中转动。大抬杠沉默片刻之后。呼隆一声响 了。钢铁枪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宽广的火焰,正中了那辆还在流 大米的大米车。汽车下部,刮刺刺地着起了火。 那辆退出大桥的汽车停住了,车上的鬼子乱纷纷跳下,趴到对面河 堤上,架起机枪,对着这边猛打。方六的脸上中了一弹,鼻梁被打得四 分五裂,他的血溅了父亲一脸。 起火汽车上的两个鬼子,推开车门跳出来,慌慌张张蹦到河里。中 间那辆流大米的汽车,进不得退不得,在桥上吭吭怪叫,车轮子团团旋 转。大米像雨水一样哗哗流。 对面鬼子的机枪突然停了,只剩下凡支盖子枪在叭勾叭勾响。十几 个鬼子,抱着枪,弯着腰,贴着着火汽车的两边往北冲。爷爷喊一声 打,响应者寥寥。父亲回头看到堤下堤上躺着队员们的尸体,受伤的 员们在高粱地里呻吟喊叫。爷爷连开几枪,把儿个鬼子打下桥。路西边 也稀疏地响了儿枪,打倒几个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飞起一颗子 弹,打中了爷爷的右臂,爷爷的胳膊一蜷,手枪落下,悬在脖子上。爷 爷退到高粱地里,叫着:"豆官,帮帮我。"爷爷撕开袖子,让父亲抽出 他腰里那条白布,帮他捆扎在伤口上。父亲趁着机会,说:"爹,俺娘 想你。"爷爷说:"好儿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娘养的杀光!"爷爷从腰 里拔出父亲扔掉的勃朗宁手枪,递给父亲。刘大号拖着一条血腿,从河 堤边爬过来,他问:"司令吹号吗?” "吹吧!"爷爷说。 刘大号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拖着,举起大喇叭,仰天吹起来,喇叭 口里飘出暗红色的声音。 "冲啊,弟兄们!"爷爷高喊着。 路西边高粱地里有几个声音跟着喊。爷爷左手举着枪,刚刚跳起, 就有儿颗子弹擦着他的腮边飞过。爷爷就地一滚,回到了高粱地。路西 边河堤上响起一声惨叫,父亲知道,又一个队员中了枪弹。 刘大号对着天空吹喇叭,暗红色的声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爷爷抓住父亲的手,说:"儿子,跟着爹,到路西边与弟兄们汇合 去吧。" 桥上的汽车浓烟滚滚,在哔哔啪啪的火焰里。大米像冰霰一样满河 飞动。爷爷牵着父亲,飞步跨过公路,子弹追着他们,把路面打得噗噗 作响。两个满面焦糊、皮肤开裂的队员见到爷爷和父亲,嘴咧了咧,哭 着说:“司令,咱们完了!” 爷爷颓丧地坐在高粱地里,好久都没抬起头来,河对岸的鬼子也 开枪了。桥上响着汽车燃烧的爆裂声,路东响着刘大号的喇叭声。 父亲已经不感到害怕,他沿着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从一蓬枯黄 的衰草后,他悄悄伸出头。父亲看到从第二辆尚末燃烧的汽车棚里,跳 出一个日本兵,日本兵又从车厢里拖出了一个老鬼子。老鬼子异常干 瘦 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腚上挂着一柄长刀。黑色皮马靴装到膝盖。 砬沿着汽车边,把着桥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亲举起勃朗宁手枪, 他的手抖个不停,那个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在父亲枪口前跳来跳去。父亲 咬牙闭眼开了一枪。勃朗宁嗡地一声响,子弹打着呼哨钻进水里,把一 条白鳝鱼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到水中。父亲高叫着:"爹,一个大 官!" "父亲的脑后一声枪响,老鬼子的脑袋炸裂了,一团血在水里噗啦啦 散开了。另一个鬼子手脚并用,钻到了桥墩背后。 "鬼子的枪弹又压过来,父亲被爷爷按住。子弹在高粱地里唧唧咕咕 乱叫。爷爷说:"好样的,是我的种!" 父亲和爷爷不知道,他们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岗尼高少 将。刘大号的喇叭声不断,天上的太阳,被汽车的火焰烤得红绿间杂, 萎萎缩缩。 父亲说:"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 爷爷问:"你娘还活着?” 父亲说:"活着。" 父亲牵着爷爷的手,向着高粱深处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脸上印着高粱的暗影,脸上留着为我爷爷准备的 高贵的笑容。奶奶的脸空前白净,双眼尚末合拢。 父亲第一次发现,两行泪水,从爷爷坚硬的脸上流下来。 爷爷跪在奶奶身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一九七六年,我爷爷死的时候,父亲用他的缺了两个指头的左手, 把爷爷圆睁酤双眼合上。爷爷一九五八年从日本北海道的荒山笄岭中回 来时,已经不太会说话,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一样从他口里往外吐。 爷爷从日本回来时,村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连县长都来参加了。那时 候我两岁。我记得在村头的白果树下,一字儿排开八张八仙桌,每张桌 子上摆着一坛酒,十几个大白碗。县长搬起坛子,倒出一碗酒,双手捧 绐爷爷、县长说·"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光容! 爷爷笨拙地站起来,灰白的眼珠子转动着,说:"喔----喔----枪---- 枪。"我看到爷爷把那杯酒放到唇边,他的多皱的脖子梗着,喉结一上 一下地滑动·酒很少进口,多半顺着下巴,哗哗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 上。 我记得爷爷牵着我,我牵着一匹小黑狗,在田野里转。爷爷最喜欢 去看墨水河大桥,他站在桥头上,手扶着桥墩石,一站就是半个上午或 半个下午。我看到爷爷的眼睛常常定在桥石上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上。 高粱长高时,爷爷带着我到高粱地里去,他喜欢去的地方也离着墨水河 大桥不远,我猜想,那儿就是奶奶升天的地方,那块普普通通的黑土地 上,浸透奶奶的鲜血。那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没拆,爷爷有一天操 起一把镢头,在那棵楸树下刨起土来。他刨出了儿个蝉的幼虫,递给 我,我扔给狗,狗把蝉的幼虫咬死,却不吃。"爹,您刨什么?”我的要 去公共食堂做饭的娘问。爷爷抬起头,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着娘。娘走 了,爷爷继续刨土。爷爷刨出了一个大坑,斩断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树 根,揭开了一块石板,从一个阴森森的小砖窖里,搬出了一个锈得不成 形的铁皮匣子。铁匣子一落地就碎了。--块破布里,露出了一条锈得通 红的、比我还要长的铁家伙,我间爷爷是什么,爷爷说: "喔---- 喔----枪----枪。" 爷爷把枪放在太阳下晒着,他坐在枪前,睁一会儿眼,闭一会 眼,又睁一会儿眼,又闭一会儿眼。后来,爷爷起身,找来一柄劈木材 的大斧,对着枪乱砍乱砸。爷爷把枪砸成一堆碎铁,然后,一件件拿开 扔掉,扔得满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亲问爷爷。 爷爷点点头。 父亲说:"爹!" 爷爷摸了一下父亲的头,从屁股后掏出一柄小剑。砍倒高粱,把奶 奶的身体遮起来。 堤南响起激烈的枪声,喊杀声,和炸弹爆炸声。父亲被爷爷拽着, 冲上桥头。 桥南的高粱地里,冲出一百多个穿灰布军衣的人。十几个日木鬼子 跑上河堤,有的被枪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亲看到,腰扎宽皮带, 皮带上挂着左轮手枪的冷支队长在几个高大卫兵的簇拥下,绕过着火的 汽车,向桥北走来。爷爷--见冷支队长,怪笑一声,持枪立在桥头不动 了。 冷支队长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余司令,打得好!" "狗娘养的!"爷爷骂。 "兄弟晚到了一步!" "狗娘养的!" "不是我们赶来,你就完了!" "狗娘养的!" 爷爷的枪口对准了冷支队长。冷支队长一使眼色,两个虎背狼腰的 卫兵就以麻利的动作把爷爷的枪下了。 父亲举起勃朗宁,一枪打中了撕掳爷爷那个卫兵的屁股。 一个卫兵飞起一脚,把父亲踢翻,用大脚在父亲手腕上跺了一下, 弯腰把勃朗宁捡到手里。 爷爷和父亲被卫兵架起来。 "冷麻子,你睁开狗眼看看我的弟兄!" 公路两侧的河堤上,高粱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死尸和伤兵。刘大 号断断续续地吹着喇叭,鲜血从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冷支队长脱掉军帽,对着路东边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对着西边的高 粱地鞠了一躬。 "放开余司令和余公子!"冷支队长说。 卫兵放开爷爷和父亲。那个挨枪的卫兵手捂着屁股,血从他的指缝 里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队长从卫兵手里接过手枪,还给爷爷和父亲。 冷支队长的队伍络绎过桥,他们扑向汽车和鬼子尸体,他们拿走了 机枪和步枪、子弹和弹匣、刺刀和刀鞘、皮带和皮靴、钱包和刮胡刀。 有几个兵跳下河,抓上来一个躲在桥墩后的活鬼子,抬上了一个死老鬼 子。 "支队长,是个将军!"一个小头目说。 冷支队长兴奋地靠前看了看,说:"剥下军衣,收好他的一切东西。" 冷支队长说:"余司令,后会有期!" 一群卫兵簇拥着冷支队长往桥南走。 爷爷吼叫一声:"立住,姓冷的!" 冷支队长回转身,说:"余司令,谅你不会打我的黑枪吧!" 爷爷说:"我饶不了你!" 冷支队长说:"王虎给余司令留下一挺机枪!" 几个兵把一挺机枪放在爷爷脚前。 "这些汽车,汽车上的大米,也归你了。" 冷支队长的队伍全部过了桥,在河堤上整好队,沿着河堤。一直向 东走去。 夕阳西下。汽车烧毕,只剩下几具乌黑的框架,胶皮轱辘烧出的臭 气令人窒息。那两辆未着火的汽车一前一后封锁着大桥。满河血一样的 黑水,遍野血一样的红高粱。 父亲从河堤上捡起一张未跌散的佧饼,递给爷爷,说:“爹,您吃 吧,这是俺娘擀的佧饼。" 爷爷说:"你吃吧!" 父亲把饼塞到爷爷手里,说:“我再去捡。” 父亲又捡来一张扦饼,狠狠地咬了一口。 谨以此文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染 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 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 飨!尚飨! (原载(人民文学)198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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