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高校评职称工作又开始了,随之而来的各种拉关系走后门活动也达到了高潮。我的一位好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学毕业留校执教,一干就是二十年。多年来,是年年报评,年年落选,头发胡子白了一大把,还只是个副教授。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以往的失败就在于为人太正派,得罪了小人。今年几位朋友看着太说不过去,就来出主意,想办法,忙得个不亦泣乎。然而,老天不长眼,又是功亏一篑。回想起这十几天种种低声下气、东求西拜的违心之举,真是感慨万千,欲哭无泪。痛定之余,追根寻源,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现今的评职称,有所谓硬件标准,诸如学历、学位,外语考试成绩,发表论著若干且是否发表于核心期刊……不一而足。这种规定本身就非常荒谬,除了论著一项,一个人能不能胜任某项工作,往往与这些硬件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论著这一项,其实也很可疑。历史上就有纸上谈兵、全军覆没的例子,而现实中这种情况就更多了。最近常听人说,中国的教授在世界上最多,但真正的成果却很少,发表的多是些文化垃圾。没有统计,当然不敢随便附合,乱下结论,但典型的例子却随处可见。前几天在学术批评网上游览,无意中就看到一些“伟大”形象。比如马斗全先生的《假已如斯》,说的是某学刊主编凭空捏造“考证文章”;某研究所研究员不仅将谣传的戈尔巴乔夫一九九九年土耳其“讲话”误以为真,而且还指责纠正者是“为叛徒开脱和辩解”。又比如贺卫方先生的《法学之羞》,说的是某大学法学院院长,一位没有受过法学教育的中学化学教师,四十多岁改行进入法学界,短短十年,居然出版“专著近十本,论文一大批……著述的文字有一百一十三万字”,而且治学“横跨了法学几大领域”。……这几位的硬件,叫我们如何相信?
硬件标准,如果按有关部门的说法,肯定是有种种有益于发展的硬道理,或不能不如此之理由。但就笔者观察,这种搞法无非是想减少矛盾罢了。你是某(学、硕、博)士,我也是某(学、硕、博)士,你有论著,我也有论著,谁该上,谁不该上,自然争执不下。于是乎就来点硬指标,先淘汰一批。但是有了硬指标,就解决了问题?不过是些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把戏,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更加糟糕。因为这名额一事,与硬件不硬件其实无关,乃是国家人事部给士子们分派的饭碗。如果是大年,饭碗多而求食者少,或正好相等,萝卜土豆一起上,自然皆大欢喜。不幸之不幸,现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各大学之研究生院,源源不断地制作着门类齐全、品种繁多,却很难说得清是合格还是不合格的博士、硕士。他们都得有饭吃,有房住,有钱花,而且还要吃得好,住得宽,花得冲。但资源有限,狼多肉少,怎么办?于是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使尽浑身解数,上下其手。个中苦楚,真是一言难尽!
日前与友人谈论此事,深感困惑。无奈之余,数及种种评职称悲喜剧,不胜感慨。说起来,怎样“炼”成教授,不外乎以下六种方式:
一是出类拔萃的。即使单位里评不上,也有社会有识之士的呼吁,上级机关的干预,或许还有友邦学者的惊诧。评不上就另下一个指标,比如部批教授(教育部特批)。笔者所熟悉的一位老师,因为尽做学问,不会搞关系,但在学界影响很大,结果就当了“部批教授”。但这种情况极少,凤毛麟角。
二是特别能够钻营的。这种人虽然不能算多数,但趋势是日渐增多。他们最大的特点不在于成果如何,而在于会拉关系,上上下下谁与谁关系如何,门清!评委也是人,即使没有得到这些人的直接好处,也知道不能得罪,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多了。比如评什么奖,申请什么课题之类,难保不犯在这些人手里。而他们由于会拉关系,也就能够多出“成果”,比如当个主编——有人“誉”之为“主骗”(假主编真骗子)——什么的,容易得很。
三是当官的。中国自古以来“学”“仕”不分家,所谓“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略有差异的就是:两千多年前孔老二及弟子们倡导的是“学而优则仕”,两千多年后孔老二的徒子徒孙们(直系的、旁系的、私淑的,等等)实践的是“仕而优则学”——这职称在他们眼里乃做官应有之学问。明明是搞行政的官员,但不弄个博士学位、兼职教授甚至博导当当,不足以显示自己的“优”秀。而那些与学术根本不沾边却掌管着相当权力的领导,就更有条件“优”一把了。
四是搞“核讹诈”的。说核讹诈,是有点夸张,但也并非毫无根据。在领导眼里,参评者手里要是拿着敌敌畏小瓶,就与那核武器没有什么两样。它关系到领导的官运和身家性命,不是核武器又是什么?这种教授或许不是很多,但每个单位还都有那么几位,这也是中国评职称运动中的一道亮丽风景线。于是也就不能不多说两句。
搞核讹诈的一类中,除了敌敌畏教授(不评我就喝敌敌畏)外,还有什么跳楼教授(不评我就跳楼)、心脏病教授(不评我心脏病就发作),这大概是比较常见的几种。据说有一位夜走天安门教授,甚是奇绝,虽不能称为完全型的“核讹诈”,但称为“准核讹诈”并不为过。该教授未如愿之前,本应带学生到外地实习,正赶上评职称就先留下来,却没有评上。半夜里,夫人给系主任打电话,说她的先生失踪了!系主任吓得心惊肉跳,马上动员所有可以动员之力量分头去找。原来,这位先生在天安门广场走了半夜——他实在是想不通啊!他的同事至今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是天安门而不是地安门?莫不是心中的委屈要向毛主席来倾诉吧。还好,这位老师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伟大理想”。真不知道他应当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保佑,还是应该感谢学校因其壮举而增加了一个名额?!
五是其他一些难以归类的,有所谓马屁教授(溜须拍马)、造假教授(弄虚作假报成果)、点头教授(见人就拜)等等,不一而足。他们除了真学问不行,其他方面还都有点“真本事”。比如这点头教授如果拿出绝招,就成了下跪教授,即靠着给评委下跪当上了教授,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给所有的评委都下跪——真难为他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这种做法其实也不是自家独创。古代的考生们,哪个没给主考官磕过头?如此发扬光大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评他当教授又该评谁呢?
最不行的就是第六种,人数最多,但也最没有保证,可称之为撞大运。按硬件标准,他们当然都夠格,但能上不能上,全靠撞大运。看着没有问题了,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叉子,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也保不齐。
我的这位好友就属于第六种,是个十足的倒霉蛋。虽然说总有小人捣乱,也常有君子协助,并不是最惨,尤其比起那些下岗工人来。但又总是不顺,或是因为学校要保博士点,或是因为对手“成果”数量多,或是因为……谈起这些事,一脸的无奈。要专著有专著,要论文有论文,还在专业领域中有相当的影响,并且勤勤恳恳工作这么多年,学生评价讲课年年都是“优”,又是先进教师……作为一名教师,在教书、育人、师德各方面,都是问心无愧,就是评不上教授,活该倒霉!
其实也不是,我说。你不能拉关系,比如与出版社,所以你只能当主编的笔杆子,而做不了主编,就连个副主编都没捞上。光给别人当笔杆子,自己的专著自然就出得迟;出了又不会宣传,比如找几个人写书评吹一吹;你不吹,别人怎么知道?还有,你太原则,头儿要你干点不原则的事,你不买账,把头儿得罪了,能有好果子吃?要不然就搞核讹诈,或者特别能钻营,你又拉不下脸来。当然,这些年,如果你不去发扬风格,不去做那些公益事业比如兼任什么资料室主任、系学位秘书等,一门心思搞点学问,出点大成果,威震学界,职称也就解决了。哪怕你去读个在职博士,也比学生评“优”强得多,那种不好好教课却得了真实惠的不有的是吗?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而这事对你也太不公平,什么乌七八糟的“鸟人”都是教授博导,你还在这里苦熬。干脆跟学校翻车,不行就到教育部说说清楚!还没有讲理的地方啦?
朋友一愣,马上说,校长最怕家丑外扬,这样做不但今年解决不了问题,明年也甭想。
听了这话,我半晌没做声。还能说什么呢?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其实,应当是“哀莫大于心不死”。
附记:就在拙文撰写后不久,由于我的这位好友敢于越级向校领导投递申诉材料,终于感天动地,在校长的直接干预下,如愿以偿。但这不幸中之大幸,能否作为“炼”成教授的第七种方式呢?似乎还有待于进一步证明。
(《出版广角》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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