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 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 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 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节,几根棕色的桩 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 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 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 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 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 方,与铁青色的穹窿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 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 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 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人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 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 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煊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 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 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 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 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 着儿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说:"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 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 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儿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 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 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杠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 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着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 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 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 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 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 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 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 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 袋,吸了一口。余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 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 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 司令身边。余司令间:"你怕不怕y父亲说:"不怕!" 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 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 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 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朗宁手枪。这两支枪 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宇:"枪!" 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 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朗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 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 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迸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 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 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 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槽的浊 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 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 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人瓮内。 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迸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 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 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 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 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蹿出来,父亲 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 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 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烧,余司令和冷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 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 令的勃朗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 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 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目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 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 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 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 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很地 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 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 酒力,告辞啦!" 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哼哼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队长说:"打。" 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麻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 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 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 定。他抄起勃朗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 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较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 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朗宁枪口吐出一缕白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 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迸父亲的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 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 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 余司令说:"好小子 父亲握着勃朗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 准备好!" 父亲提着手枪,钻迸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 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他队员坐的躺的都 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儿个高粱叶子,把 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 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 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唔!唔!"哑巴说。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 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 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朗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梁骨。哑巴又按 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掀,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地笑 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 "豆官,我想你娘。"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 父亲老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 勃朗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 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 落时砸断了儿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到哑巴 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 去勃朗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在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 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儿下。哑巴把枪插 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甲余司令间。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 余司令板着脸,间:"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 "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摔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 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谁 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 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弟兄。大抬杠子架在河堤 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杠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 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火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 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苗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 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 晶,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 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 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亲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衣 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儿,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 起,头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说:"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 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脸上。方六 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操你亲娘!"余司令说,"不许困觉。" 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 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高粱迎着更高更高的太阳,脸庞鲜红,不胜娇 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发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 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研究着它们美丽的羽毛和机灵的眼晴。他端 着沉重的勃朗宁手枪,瞄着野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 司令按住他的手,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芦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恨恨地说。河南 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影儿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 报是冷支队得到的,冷支队怕一家打不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儿,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子 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支鸟枪,乌红的 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着。 父亲的眼里蒙着泪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 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 满脸的血。奶奶满脸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 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 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 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双腮上,额头和 下巴却苍白无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亲,"磕头。" 父亲跪下磕头。 "捧一口酒喝!" 父亲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飘着一朵小小的 白云,并摆着奶奶和父亲的庄严面孔。奶奶两只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灼人 的光,父亲不敢看。父亲的心怦怦跳着,又伸出手,从瓮里掬上一捧 酒,酒从指缝下落,打破了青天白云大脸小脸。父亲又喝了一口酒,一 股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丝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间集合成一 个拳头大小的混浊的团体。父亲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瓮盖,从 墙角那儿把一扇磨盘滚过来,用力搬起,压在瓮盖上。 "你不要动它!"奶奶说。 父亲看着磨盘凹槽里潮湿的泥土和蠕蠕爬动的灰绿色潮湿虫,惊恐 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父亲躺在他的小床上,听着奶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奶奶 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和着田野里的高粱绎缥,编织着父亲纷乱的梦境。又 亲在梦中听到我家那两头秀丽的大黑骡子在鸣叫。 平明时分,父亲醒了一次。他赤着身体跑到院子里去撒尿,见奶奶 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杲。父亲叫了一声娘,奶奶没答腔。父亲撒完 尿。扯着奶奶的手往屋里拉。奶奶软疲疲地随着父亲转身迸屋。刚刚进 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一枪,枪声 非常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 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满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粗粒 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坟。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发着 呆。被碌碡压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时大石桥尚 末修建,小木桥被千万只脚、被千万次骡马蹄铁踩得疲惫不堪、敲得伤 痕累累。压断揉烂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淫,在清晨更加浓 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亲和奶奶听到那声枪响不久,就和村里的 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那时候日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父 亲和奶奶与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骸。父亲们看 着那个牛棚马圈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佚缩在栅栏外。后 来,两个伪军又把这群民佚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 一个人团。在父亲们和民快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色的拴骡马的地 方。人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肩上佩着两块红 布、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 癯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艳的舌头, 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尸体,两个日本兵在最 后,押着被两个伪军架着的血肉模糊的罗汉大爷。父亲使劲往奶奶身上 靠,奶奶揽住了父亲。 日本官儿牵着狗停在骡马场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 道里扑棱棱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 金子般的太阳。父亲看到骡马场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 上的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骡子死了,它头上还斜立着那根铁铣。 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骡子光洁的脸,都弄得肮脏不堪。另一头骒子 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着大地,两腹厚皮抖得索索有声。两个时开 时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样的响声。父亲不知道自己多么喜爱这两头 黑骡子。奶奶挺胸扬头骑在骡背上,父亲坐在奶奶怀里,骡子驮着母子 俩,在高粱夹峙下的土路上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奶奶被颠 得上蹿下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乱叫。稀稀疏 疏的农人,立在高粱地边上,手扶锄头或是别的什么农具,盯着高粱作 坊女掌柜艳丽的粉脸,满脸嫉妒仇恨。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倒在 地上死了,嘴唇咧开,一排雪白的长方形大牙齿啃着地。另一头坐着, 比死了还难受。父亲对奶奶说:“娘,咱的骡子。”奶奶伸手捂住父亲 的嘴。 日本兵的尸体停放在拄刀牵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两个伪军拖着血 肉模糊的罗汉大爷向一根拴马高桩走。父亲并没有立刻认出罗汉大爷。 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 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又 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 些曲曲折折的花纹 人群消消地聚缩父亲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 肩膀。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 无声,听得清那条大狼狗哈达哈达的喘气声,那个牵狼狗的日本官儿放 了一个嘹亮的屁。父亲看到伪军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马桩 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瘫在地上。 义亲惊叫一声: "罗汉大爷!" 奶奶又捂住了父亲的嘴。 罗汉大爷在马桩下慢慢动着,先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造了一个拱 桥形状,又双膝跪地,双手按地,竖起了头。他的脸肿胀得透亮,双眼 成了两条细缝。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缝里射出。父亲正对着罗 汉大爷,他相信大爷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里的器官怦怦啪啪地碰 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 牢牢地捂住了。 牵狗的日本官儿对着人群喊一了阵,一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国人,把 日本官儿的话翻给大家听。 翻译说的话,我父亲没听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 花,耳朵嗡嗡响。 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 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 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 孙五个子矮小,浑身是肉,腆着肚子,头上无毛,脸色通红,一双 小眼间距很小,深陷在鼻子两侧。他左手提着一把尖刀,右丢提着一桶 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翻译官说:“太君说,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 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爷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 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 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大爷,屁股扭动 着,说:"大哥……"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 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 兄弟没法子... ..." 父亲看到孙五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 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父亲的腿瑟瑟 战抖。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 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 瓷盘。父亲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 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们面前慢慢走过。父亲 看到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 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 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 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满脸油 汗。眼睛眨得像鸡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儿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 变得非常简洁, 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 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 的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 前走。父亲觉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儿乎抠迸自己肩头肉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嶙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 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唿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在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 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欷谇谇 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 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 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 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爷被剥成一 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蝇漫天飞舞。人群 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到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 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 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 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谛· "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 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露水唏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 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窜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 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来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队长,喊一 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 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往堤下撒尿。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剥皮后的 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奶 巳齐飞起, 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 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腰刀和老汉阳步怆,来到余司令面前忑他面色沮丧, 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荡荡; 哑 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沉 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 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脑袋 " 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儿,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 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账。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 催饭。豆官!" 父亲仰脸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擀胩饼,正晌午时,一定送 到,让你娘亲自来送。" 我父亲点点头,提一把裤子,插好勃朗宁手枪,飞快地跑下河堤, 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头钻迸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 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 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 并不怎么吃惊地望他一会儿·又钻迸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 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 到刺眼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胀沤烂了儿十具骡马的尸体,它 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满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胀到极点,便迸 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液,慢慢 地流进墨水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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