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梁小斌诗文选
作者:梁小斌  文章来源:桑梓网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18 23:24:10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光荣与梦想

梁小斌论

杨 键

    我被"深深掩埋"这个词所蕴藏的内容所吸引。
          ——《地洞气息》

     爱生活,爱美,大概是被恐吓出来的。
          ——《死刑犯》

     他们连劳动工具都要抢。
          ——《专制时代的劳动美学》



    夜风轻吹来又去,
     小溪弹唱催眠曲。
     外面蛙声响一片,
     睁大眼睛难入眠。
     天上月亮亮又明,
     贫下中农这样亲。
     社主人话儿绕身边,
     怎样做个好社员。
     明天一早就下地,
     一定要开好第一犁。


   这是梁小斌在插队前写的一首诗的片断,约写于1973年,那时他17岁。他将要去插队的地方,是合肥市郊外的向阳公社朝阳大队郑墩生产队。

   日后,在这一位少年天才的身上将会清晰地反映出中国二十来年文学的完整进程。

   在郑墩生产队,梁小斌大约生活了四年左右。?

■ 一

   我个人是在1989年一个冬夜第一次见梁小斌的,那时他还住在合肥工业大学。

   一个朋友把我领过去见他,他正好坐在厨房的沙发上吸烟,里面黑灯瞎火的,根本没有灯,这让我想起思想"总与黑暗有关"(梁小斌),与静谧的独坐密不可分,而那香烟在黑暗里的火光,就是思想者思想的火花--黑暗,缔造了文字,文字又会反过来去照彻黑暗,成为中国文学不为人知的真正源泉。梁小斌在黑暗厨房里端坐不动的形象令我感动,就像拦截堤坝的一根木桩,至今还能在脑海里找见--梁小斌的厨房似乎是一间永远都在漏雨的思索者的厨房,在思索者的桌子上还有一只专门用来接雨水的脸盆,房子里面有他熟悉的黑暗,但他并没有思索这些,也没有思索要给百姓带去光明。他在这间厨房里的心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像"一只蛋壳里生命的躁动",而他的一则则类似公案一样的随笔则是为了让他明白"置身于这个蛋壳中的道理"。

   后来,我才知道梁小斌的很多诗歌,包括有名的《断裂》,《园丁叙事诗》,这一本迟来的结集不完全的随笔《独自成俑》(1986--1990)等大量作品就是在这一间始终漏雨、黑暗的厨房里诞生的。我对这一间在那些苦闷的岁月里表面潦倒实则上岿然不动的厨房充满敬意,我对那黑暗的厨房里活下来的精神更是充满了爱意就是在那一间厨房里,他看见了"俯首称臣的寂静"。

   那一天,我们在门外立了很久才去惊动他,他站起身来把我们往他住的房子里领,我才注意到梁小斌衣衫不整,举着蜡烛,走起路来很不稳健,仿佛还未有流畅的思想在压迫着他,要让他栽倒下来,跟我后来见到的梁小斌判若两人。现在的梁小斌可谓气宇轩昂,说起话来斩钉截铁,仿佛那些思想把他本人甩开了,自己在思想,带着抑扬顿挫自给自足的完整韵律,我才知道,真正的思想是有音乐的,真正的思想,如果他自身就是一个良好的实践者,必定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

   梁小斌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他每一次的谈话都是崭新的,充满了奇思异想,在他演说的时候,我们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思想停滞了,只能听到他的思想的脚步在把我们带往一个异彩纷呈的地方,在那里心结解开,犹如枷锁坠地。梁小斌作为一个解惑者,一把"钥匙"的形象,格外鲜明。我们同这样一个丰富、生动的灵魂在同一个时代生活,在同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房间里坐着、呼吸着,这是何等的幸运和幸福!

   那天晚上,他带我们去的房子,是那种五、六十年代建的简陋、陈旧的平房。

   我还记得,他家里没有很多的书,他是那种不需要太多的知识就可以弄通很多问题的人。

■ 二

   梁小斌的文学是稚拙的,我这样说的意思是:中国当代文学如果看上去显得很成熟,是一种成熟文学的话,就是一种可疑的文学,因为在中国,这样短的时间里实在不可能出现什么成熟的文学,而在梁小斌身上真实地反映了中国文学在这二十来年中的一条完整的摸索的脉络。

  现在在我头脑里形成的一个牢固思想,就是走出优雅!就象当年列宁告诫高尔基要走出波得堡一样。必须面对冷酷,拥抱真实……我不是说大家都要去接受劳动改造,而是说诗人们文学家们无形地画了一个自我封闭的小圈子,在里面强装善良,强装真善美…… 当代中国诗界应该纵起真正革命的浪潮,摧毁温情脉脉的优雅的象牙之塔,扫荡象牙之塔中滋生的柔弱的幻想,使人与人之间的贵贱之分受到鞭笞,使诗人非诗人之间就的界限荡然无存!而真正想崛起的诗人应该站在朦胧诗人之上,对他们所抒写的东西有所怀疑,决不能步他们的后尘。
    
——《走出优雅》(1988年1期《百家》)

   从《断裂》开始,梁小斌结束了他的抒情时代,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他的思索者生涯,以后则更加彻底。而他作为一个思索者的形象,早在七十年代,他写诗不久就已经注定:

    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
     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
     那一切丢失了的,
     我都在认真思考。


   我个人认为,梁小斌在80年代中期直至整个90年代放弃了诗歌写作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进入一种充沛、完全的真实,为了更加有效,如果说北岛是从正义出发,顾城是从美、幻想出发,梁小斌则是从真实出发,他更爱真理。

   1986年,梁小斌大约32岁,在随笔《冥想录》(1988年第4、6期《百家》)中他发出的声音同诗歌名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一样震聋发聩,人们读了这样的文字不得不转过身来研究自身:

  1'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好丧失,所以丢失的不会别的,只能是人性。
   2'不为醒悟而激动,醒悟对于我,没有什么好激动的了。
   3'一切道理都是阐述服从的。
   4'没有树木,没有溪流,只有情绪。


   没有谁的成长比梁小斌更静悄悄的了。他的成长是倔犟又准确无误的,他被遗忘的时间(从1986年开始)就是他暗中生长,逐步壮大,有根有据的时间。

   他在中国的被遗忘是罕见的,他被遗忘的有多深,他的思索就有多深——一草一木,一言一动,在他看来都充满深意,不会被轻易放过,要做仔细研究。比起他,我们只是一些看见了浮光掠影的人,并且被那些浮光掠影捉弄得晕头转向,而他,就是那个看见了蓬蓬勃勃的基础的人。

  因为,我的确感到我过的是一种内心生活,我好不容易越过了雷池,开始进午餐,我受本能驱使吃了午饭,我匆忙又回到我内心生活的黑暗。
     ——《内心生活》?

   他基本上不需要什么书本--如果他是一个不识字的人,他也会这样来思索的--他是中国最早脱离开简单反抗的人,也是中国文学界里最早脱离开粗糙的感官世界,有一个秘密的精神氛围的人。这一秘密的精神氛围就是梁小斌之谜。未来的人们一定会看见,梁小斌对内心世界的探寻,是二十世纪中国文人里没有过的。他的思想根本就不是在文化知识的领域里展开的,他的探寻就像人的心灵一样,是神秘的,充满了奇异。

   梁小斌还是一个善于用巧劲的人。他的语言是介于口语(合肥方言)和书面语之间的一种文体,看似稚拙,实际充满机心。在中国,没有几个人的思想能像梁小斌这样从毛体语言里生根发芽出来,并且是有根有据,带着他自身的思想的温度,其语言有一种点水不漏的缜密,不仅出人意外,又恰如其份地准确。他没有到远方去思考问题,他通过日常生活来追寻真理,通过日常生活在我们的耳膜里达到异乎寻常的轰鸣,他是属于那种在日常生活中真正找到文学起点的人。他的语言仿佛是在完全的寂静中完成的,有一种惊人的克制。由于这种克制所形成的寂静无声的爆发力,在字里行间充斥。所有的痛苦和抱怨都从语言的表面上唾弃了,达到文学史上一次次罕见的彻悟。

   在描绘一位女友对他的愤怒时,他写到了这位女友捞起金鱼缸里的鱼来砸他的闪光之举,最后干脆将金鱼缸里的水整个倒在他的身上,"水倒是流了过去,而那条金鱼试图流过门缝,但它那硕大的眼球却没有流过去"。这一只金鱼的眼球将会成为我们文学史上著名的眼球。

■ 三

  集中营里的人在界线里面走动,哨兵有时从岗楼上扔出一支香烟,却故意扔到界线之外。如果某个界线内的人伸手去拿这支香烟,哨兵就会开枪。
     ——《界线》

   几十年以来,我们都是生活在那种人走茶凉的孤寂和不安中,明显感到一种真正的精神在这里沦亡了。我们将民族的精神封存起来,麻木和涣散可谓触目惊心。然而,历史会选择几个头脑将之挖掘,并发扬光大。

   梁小斌在1976年回城以后,曾做过制药厂的工人(著名诗篇《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就产生于他在制药厂做工人的时候),后来他又在绿化队做过胆战心惊的工人,生活中的一切对于梁小斌来说都等于零--"陌生感伴随着我的一生"(梁小斌语),他是在对生活的慢慢娴熟的过程中长大成人的,而在1979年,他还是一个被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端着大剪刀去剪冬青搅得彻夜难眠的人--"那个剪树的动作我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完成吗?"。读梁小斌的随笔,我们万不可以认为梁小斌是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梁小斌的思想是从生活中的一个动作开始的,是从人的心思、从同谋一样的黑夜开始的。

  我不是说过,我曾经想通过意志力实现什么吗?而我的悲哀不是不想学的悲哀,而是学不会的悲哀,学不会生活,也就失去了爱的权利。我在给妻子烧稀饭时,稀饭熟了,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保暖,结果把锅塞到被窝里,稀饭翻倒在被窝里,我被一种情意的笨拙所打动,目前没有一地方可以让你淋漓尽致地展现你学不会做事,学不会生活时的那么一种愚蠢,连自己的妻子都通不过。
     ——《梁小斌致吴思敬老师的一封信,1986年9期《星星诗刊》》

   "不是不想学的悲哀,而是学不会的悲哀",这是中国人在80年代发出的最深刻,最感人肺腑的一句话。由于梁小斌的真实,我们这些文学就像空中楼阁一样,根本就没有找到起点,而梁小斌确实是在生活中找到了一个起点,这个起点是对中国文学的真正贡献。

   梁小斌脸上的神情,是那种历经了危难以后威严又肃穆的神情,伴有孩子气的天真,谁也不知道梁小斌为了与生活步调一致付出了多少惨痛的代价。他历年来混迹于普通人中间,他所经历的种种在他的笔下具有了思索的深度,在非常质朴、洁净的递进过程中,形成一个完整而且是敞开的核心,好像天上的一道亮光是可以照亮各个角落的,他的背景是神秘的,他的背景正是这道亮光。除了在绿化队做过工人,梁小斌还做过电台编辑,《婚育》杂志编辑,梁小斌在乡下插队的生活给我们带来了至少是两篇想像力极为生动的文字:?

  那鸡的香味,如同戴着红羽冠骑着白马的翩翩少年,在天亮之前,将它被杀害的消息通知千家万户。
     ——《该放盐啦》

  明天你们将用这把镰刀第一次去收割麦子,明年我们再来看你们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这些镰刀的把子能被你们的汗水擦得黝黑,你们双手上的硬茧,将使镰刀把闪闪发光。镰刀如果不用,如果只是用绸子包好,它永远都会是新的,那只能说明你们没有很好地弯下腰去收割,没有去流汗。崭新的镰刀,说明你们的思想在生锈。你们不用担心,镰刀会越来越薄,最后锋利的钢快断了,不能再磨了,把镰刀使用得一点不剩,就像吃下去一样,这是我对你们的希望。因为,我为你们的生活准备了足够的镰刀,一个人的一生至少应当消灭十把镰刀以上。

     ——《专制时代的劳动美学》

   这都是梁小斌十几年前的文字了。在这本随笔集中,他在中国二十来年的文学过程中获得了自己的思想。但在刚开始的时候,他是以痛苦的方式,后来,痛苦过去了,他就获得了发言权。他不会把渣滓告诉我们,他只会把醒悟的话告诉我们,醒悟时的文字往往只有几行。他是真懂得言说和沉默的奥秘。他不说话的时候就睡着了,他说话的时候就集中了精力。

   去年的一个冬夜,一次谈话之后,在马路上,我们走在一起穿过一个黑暗、杂乱的工地,梁小斌基本上是耳语一样地对我说:

   "在完全的黑暗中走路,眼睛是派不上用场的"。

■ 四

   如果说我们这些诗人还在情绪、修辞中的话,梁小斌则是在境界之中--我们这一代,无论是文学还是生活上都模仿了外国人的痛苦,我们还模仿了时代的痛苦,而梁小斌早已跳出了这种局限,与事实真相协调一致,他是他那个时代中唯一一位从情绪进入思想的人。

  老长工在临闭眼前说了一句话:"不要轰它们走,它们吃饱了,就不动了,轰走了,又来了一批新的。"
     ——《飞蠓如何安息》

  行动迟缓,被看成人的恶习。但我不能在彻底弄清人生意义之前妄加行动。我要为自己的行动寻找更加圆满的根据……
     ——《行动必须推迟》

   如果在科学界存在重大发现一说的话,在我们文学界,唯一可以称之为有重大发现的人就是梁小斌,像我们这些人,只能称之为文学的一个生硬的沿袭者而已。梁小斌则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掌握了大量证据的人,日常生活就是他的精神氛围,他的工作似乎就是为了他的精神背景寻求生动的形象证据,那些证据是为常人所忽略的,看似平淡的生活却饱含了作者秘密的心得:

  当我吃饱饭从饭店出来,我觉得自己很丑,内心对自己感到厌恶透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既然,我并不热爱生活,我为什么还要吃饭,这种感觉与一般的性生活后的感觉一模一样。我的确饿了,实在忍受不住了,于是就去吃饭。我走在街上,以为这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吃饭。我偷偷擦去嘴上的油,像贼一样,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我这时从形体到内心都是丑陋的。
     ——《饭后的丑陋》

   梁小斌究竟依赖什么发出声音?他的出处在哪儿?他的背景是什么?为什么哪怕是短小的一篇,里面都有一个十分丰富,有说服力的背景,这是未来的梁小斌的研究者们必须研究的问题的核心所在,也是我们通常将一个作家冠之以"伟大"的理由所在。梁小斌发现了一个源泉,他发现了一种非常特殊的观察的角度,这一角度是有别于托尔斯泰的,也有别于卡夫卡,更加有别于人们通常意义上所认为的文学作家。梁小斌的随笔应当是我们思维上的错误逼迫出来的,它的价值已经超出文学的价值。

  我渐渐忘记了孩子忽然骑到我脖子上的负重,我顺其自然,随着他翻滚,佯装把他重重压在下面。我的整个心思终于离开了孩子,我体会到自由的含义。
     ——《自由》

   在我的理解中,梁小斌这几行短短的文字,就是东方文明的缩影,如果我们试图用一个寓言家,一个作家去概括、局限他,恰好是我们对他的曲解,东方思想的核心就是你不能用一个概念去局限。精神反对定义。

  我的哲学就是服从。他叫我从床上爬起来,我就爬了起来,他叫我站到墙角我也就站到墙角不动,他叫我把烟头放到手背上,我就按照要求去做,他还要我跳舞,我手脚就舞动起来。石头开始被放在草坪上,后来又被扔到水里,位置有变化,这反正都一样。
     ——《服从》

   梁小斌已经越过了我们所谓的"文学",进入思想者的行列。我认为,在时下的中国,还没有几个可以称之为在"思想"的人,这种思想不同于风行的西方思想,它同传统的东方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是在白话文中展开的,是在人类的心思中展开的,我认为梁小斌是一个已经掌握了人的心思的人。

   跟他接近的时间越久就越感到他是一个什么都弄懂了的人,他身上不仅凝聚了文学的精华也凝聚了思想的精华,日常生活在他那儿神秘难测,普通生活中的语言在他那儿讳莫如深。我们将梁小斌称之为"我们日常生活中永恒精神的思索者",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他使日常生活具有了思想的魅力和启迪的意义。

   在他的脸上,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上苍已经将一个重大的任务交给了他的严竣,那完全是思想的严竣,好像时刻都在发生,这样的一种神情是我在当代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见过的。比起他自己那一代的诗人,他有着更为深刻、持久、活跃的洞察力,他根本没有情感上的拖泥带水。生活,将回过头来感谢他的结晶,感谢他细微的洞察和辩析力。他描述下来的每一个事件,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可以彻悟的玄机,可惜,都被我们放过了。这本随笔集中的作品都是他十来年前的旧作,迟至今天才来影响我们。他在几十年如一日的思索中,向我们奉献出的这么一本薄薄的思想笔记,那些朴实无华,竟犹如洪钟一样的语言,应当被我们悉心记取。我们在这里向他表示的敬意,是对一个时代终于凝结而成的真正的思想的敬意。

   另外,梁小斌还是我见过的一位看透了世间虚名和浮华的人,这一点,令我震惊,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会了这一果敢的本领,这个本领让我陶醉不已。

   梁小斌随笔的面世不仅使我们深感悲哀也使我们大大舒了一口气,因为它被拒绝、尘封得太久了,今天终于得以面世。随着梁小斌随笔进一步地被挖掘,我们将会看到他的思想的全貌。现在,这一本随笔的面世将使无数的中国人进入思维初步活跃的时期。

   我希望本文能成为梁小斌研究的开端。

                  20001、3--1、12?
                  于合肥黄梅戏院

(文中未注明出处的引文均选自梁小斌笔记《独自成俑》,天津社科出版社2001年版)

上一页  [1] [2] [3] [4] [5] [6]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