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湘花纤长的手离开剑柄,有点万念俱灰似的木然道:“你们立即离开,有那么远就滚那么远,以后不要在我眼前出现,否则勿要怪我们不客气。”
徐子陵和跋锋寒听得你眼望我眼,大惑不解。宗湘花不立即拔剑相向,又或召大明尊教的人来援,已大出他们料外,现在竟还任他们离开,实是奇怪之极。
一向态度温和的客素别叹道:“宗侍卫从秀芳大家处晓得少帅曾亲口承诺要保住龙泉平民的性命财产,又看在你们曾在小龙泉放过她,所以不想再和你们为敌。唉!我们……我们……”
两人明白过来,更明白客素别所说的原因均非最重要,真正令宗湘花不愿动手的原因,是她对战争失去所有斗志和希望,只能呆等灭族屠城的厄运。
徐子陵怜意大生,柔声道:“事情仍非没有转机,只要我们找到五采石,而贵上又肯放弃立国,我们可设法说服突利,再由他去向颉利说项。”
宗湘花颓然摇头,垂下螓首。
客素别珍惜地扫视四周河桥宁美的环境,露出心如刀割的表情,惨然道:“先不说大王一意孤行,决心死战,就算我们肯放弃立国,献出五采石,突厥人仍不会罢休,跋兄该清楚颉利那赶尽杀绝的作风。”
徐子陵想起初抵龙泉时朱雀大街繁盛的情况,想到妇孺老弱在突厥狼军铁蹄践踏下生灵荼炭的可怕景象,义愤涌上胸臆,断然道:“我绝不会让突厥人屠城的。”
宗湘花抬头往他瞧来,欲言又止,终没说出话来,但秀眸再无丝毫敌意。
跋锋寒皱眉道:“怎会弄至这般境地的?难道你们没想过凭僻处一隅的微薄力量,挑战雄霸大草原,威慑中土的突厥狼军,只是以卵击石。盖苏文虽是一着奇兵,最多亦只能把亡族的命运稍为推迟。”
客素别双目射出悔之莫及的伤感神色,狠狠道:“大王这叫一错再错,但说到底仍是受马吉蛊惑,在他引介下奉伏难陀为师,不惜手段敛财扩军,更搭上盖苏文,迷信伏难陀指示的所谓天命。现在伏难陀自身难保,他终于醒觉,但已错恨难返。当时我曾苦劝他勿要信任马吉和伏难陀,却给他痛斥一顿;从此投闲置散,只代他做些招呼外宾的工作。昨天我和宗侍卫长曾苦谏他不要擒拿宋公子,可是他全不听我们的话,引致你们攻陷小龙泉,又触怒傅大师的弟子嫱小姐,失去高丽这强援,最后伏难陀更命丧少帅之手。唉!我也弄不清楚事情因何发展至这地步。”
宗湘花回复冷漠,淡淡道:“不要再说啦!两位当帮我们一个忙,立即离城,否则我们会很难向大王交待。”
跋锋寒沉声道:“两位请勿低估寇仲和徐子陵,他们说过要化解龙泉这场大屠杀,定有方法办致,且需要两位的合作。你们就算不把自己生死放在眼内,也该为全城的无辜平民百姓着想。”
宗湘花冷哂道:“跋锋寒不是出名铁石心肠的吗?因何忽然变得像个悲天悯人的侠士?你若真的为我们着想,就把劫去的东西送回来,我保证大王会把人交回你们。”
跋锋寒明白她的心情,虽给抢白,却没有动气,向徐子陵打个眼色,着他说话。
徐子陵会意,坦然道:“请两位三思后答我一个问题,两位究竟是忠于拜紫亭还是忠于粟末族?请勿仓卒回答,我要晓得两位真正的心意。粟末族正面临灭族的生死存亡关头,或者会由你们的答话决定将来的命运。”
宗湘花和客素别同时露出震骇神色,朝他瞧来。
寇仲和平遥商一行十七人,被押上本应用来载货的骡车,在宫奇和近百名禁卫军押犯般招摇过市的朝皇宫驶去。
街上的暴民仍余怒宋消,虽因被阻止不能把他们这批汉人从车上揪下来狠揍,仍不住辱骂至乎向他们掷石,吓得罗意等人脸无人色,缩作一团只懂抖震。
寇仲当然摆出与他们相同的姿态和害怕神情,事实上则是心情大佳,还求神拜佛宫奇把他们送入囚禁宋师道等人的同一个监牢。
这可能性非常大,把人质集中监禁,既方便防守,又利于运送。
就在此时,急剧的蹄声响起,七、八骑从后驰来,领头者赫然是韩朝安。
寇仲差点探手拔刀,所谓仇人见面份外眼红,干掉伏难陀和深末垣后,他最想杀的就是这可恶的家伙,然后才轮到烈瑕。宫奇别头笑道:“韩兄从别院回来啦!”
韩朝安沉着脸,看也不看寇仲等一众囚犯,直驰到宫奇身旁,与他并骑而行,气冲冲的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又怎可能发生?让寇仲那小子攻下小龙泉,劫去事关重大的三船货物,已是丢尽渤海的面子,至无稽的是在整城人眼睁睁瞧着下,任由寇仲击杀大国师,事后竟又被他逃之夭夭,你告诉我这是甚么一回事,明天那场仗还凭甚么去打?只寇仲已足可令龙泉覆灭。”
若宫奇是粟末人,肯定招架不住。
宫奇低声道:“韩兄勿要动气,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我们错在低估寇仲逃命的本领,但若非我们接受韩兄的提议暗算宋师道,事情怕也不会弄致如斯境地吧!”
韩朝安亦压低声音,仍掩不住心内怒火道:“明明是你们把计划砸掉,还来怪我,你们把宋师道处决了吗?”
寇仲大吃一惊,登时联忌到连串事情。宫奇不单说出擒拿宋师道是由韩朝安提议,还用上“暗算”的字眼,可以想像当时是由韩朝安先出手,令没有防范之心的宋师道着道儿,再由伏难陀助攻,杀宋师道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以宋师道的武功,或会力战而亡,绝不会窝囊得受辱遭擒。
韩朝安为何要这样做?这可从若他的计划成功去推想,如宋师道和寇仲被杀,拜紫亭会汇同盖苏文的奇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收复小龙泉,将徐子陵、跋锋寒和古纳台一举歼除,那时势将士气昂扬,战志坚定。这是即时的效果。
较远的作用是把高丽王和奕剑大师傅采林卷进此事内,在未来女婿和儿子同时丧生于龙泉,作为拜紫亭伙伴的高丽自亦难以卸责,将来若傅采林到中土来,宋缺肯定会与傅采林作生死决战。而宋缺正是天下间寥寥数个有资格挑战傅采林的人之一。
对韩朝安和盖苏文来说,傅采林是他们登上高丽王位的最大障碍,故欲去之而后快。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寇仲脑际,旋又想到另一个迫在眉睫的严重问题。
韩朝安闻讯匆匆赶回来,并非只是发一番脾气,而是要杀宋师道灭口,使高丽方面永远不知道他有份出手擒拿宋师道,否则傅采林会是第一个不放过他的人。
寇仲暗抹一把冷汗,幸好自己误打误撞的碰上此事,否则将成终生憾事,更无法向宋家交待。
宫奇淡淡道:“有关宋师道的事,最好由韩兄亲自去问大王,我们这些当下属的,只是执行命令。”
寇仲心中一动,猜估韩朝安并不晓得宫奇是大明尊教的人。
韩朝安回头一瞥骡车上挤作一堆的寇仲等人,问道:“这些是甚么人?”
宫奇忽然在马背上探身挨往韩朝安,束音成线的向韩朝安说了几句话,寇仲虽功聚双耳,仍收听不到一言片语,心叫不妙。
果然韩朝安精神大振,奸笑道:“横竖小弟有空,就陪宫将军去内宫囚牢兜个转。哈!宫将军真够朋友。”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想到听漏的是甚么说话。
宫奇根本是不安好心,要借韩朝安的手去杀宋师道,而这可把寇仲陷入进退两难之局。在王宫内苑,任他寇仲三头六臂,仍难救人保命两全其美。何况平遥商十六人全是手无缚鸡之力者,动手之下首先遭殃的将是他们。可是他怎能眼睁睁瞧着韩朝安将宋师道害死?
宗湘花脸上血色倏地退尽,无意识地缓缓摇头,客素别颜容则忽晴忽黯,露出内心不同的思想冲突。
跋锋寒冷哼道:“一个人的错误,怎都不该由整族人去承担!”
宗湘花失常的尖叫道:“不要再说!”
客素别压低声音向宗湘花道:“宗侍卫长请冷静点,他们的话非是没有道理。”
宗湘花一震道:“你要背叛大王?”
客素别苦笑道:“我只希望能拯救龙泉。”
宗湘花从艇上弹起,一个翻腾,投往岸上,跳过小回园而不入,迅速去远。
客素别收回望向她消失方向的目光,无奈的道:“两位放心,宗侍卫长是深明事理的性情中人,绝不会向大王报告此事。”
徐子陵反怕有大明尊教的人来取船碰个正着,道:“我们移往僻处再商量!”
朱雀大门在望,寇仲苦无妙计下只好行险一博,颤声呻吟道:“这位将军大人,小人可否代表大家作一个提议。”
在前方双骑并行的宫奇和韩朝安不耐烦的别头往他瞧过来,罗意等则心儿卜卜跳的看着他。
寇仲早收敛眼神,装作惊惶万状的垂头道:“我们都是在平遥有名望的商人,只要……”
宫奇大喝道:“闭嘴!”
寇仲仍佯装惶恐的作最后努力道:“我们可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宫奇怒道:“再说一个字,我就割下你的舌头。”
罗意等均不明所以时,韩朝安却给寇仲提醒,忙与宫奇来个交头接耳。
寇仲心中暗笑,晓得韩朝安中计,醒悟如在事后出他韩朝安进过内宫监牢而宋师道则告被杀惨死,那谁都会怀疑是韩朝安下的毒手。最少是宫奇亦不想将此事揽上身,成为“天刀”宋缺的杀子仇人可非说笑的事,何况更会成为寇仲和徐子陵的死敌。所以两人不但不能让平遥商晓得此事,甚至要瞒过其他粟末兵,那将把寇仲要对付的人大幅减少。
唯一的问题是他如何脱身去阻止惨剧的发生,只好见机行事。
骡车在前后押送下穿过朱雀大门,进入皇城。
果然宫奇勒马停定,发出命令,把队内的粟末兵转交把门的小将,只留下看模样便知是狼盗的十多名亲信与韩朝安的七名手下。
宫奇向门将道:“立即告禀大王,平遥商全体落网,押往内宫牢囚禁。”
接着再发命令,押着骡车往内宫门驰去。
寇仲心中叫好,下一着宫奇必是将他们送往僻静处,暂留片刻,到他们办妥事后,才将他们送进牢内。
他求神拜佛的功聚双耳,全神贯注在两人的对话上,心神晋入井中月的境界。
不出他所料,在到达内宫门之际,宫奇凑过去向韩朝安说了几句话。
寇仲心中苦笑,因为他半句都听不到。
进入宫城,宫奇故意堕后,向其中一名手下吩咐一番,然后道:“韩兄请自行去见大王,末将另有要务,恕不相陪。”
韩朝安欣然道:“宫将军不用客气。”
在宫奇那名狼盗手下的领路下,韩朝安一众离队策马朝正殿方向驰去。
除宫奇外,只有寇仲手知肚明两人约好在内宫牢外会合,好取宋师道之命。
跋锋寒和徐子陵离艇登岸,绕到小回园外院正门处,前者微笑道:“我多么希望可破门而入,见人就杀,落得痛快乾净。可惜子陵不欢喜这种作风,换过是寇仲,肯定举手赞成。”
徐子陵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冲进宫内救人,但这样蛮干只会令客素别无法进行他游说其他将领的艰苦重任,时间无多,我们只好忍耐。”
他们从客素别处知悉,拜紫亭派他们来是要探听大明尊教的意向,看他们在形势急转直下之际,是否仍肯支持他。
大明尊教今趟倾巢而来,本意是取伏难陀的天竺教代之。据客素别所言,他们是希望联合粟末和回纥两族的势力,趁颉利、突利内斗正烈之际混水摸鱼,扩展大明尊教在政治上的影响力。岂知人算不如天算,给感到危机的伏难陀打出“五采石”这张牌,硬迫拜紫亭孤注一掷地面对突厥军的进犯,亦在别无选择下引狼入室惹来盖苏文这支另有居心的援军。纵使击退狼军,拜紫亭不但会被伏难陀和盖苏文联手钳制,甚或被害,大明尊教在龙泉亦无容身之所。
大明尊教的劣况且不止此,菩萨成功夺回在回纥失去的权位,正代表大明尊教被逐的命运。客素别的情报,引证出杜与说的是实话。
跋锋寒拿起门环,重垂敲一记,声音远传进占地宽广的小回园内,从容道:“记着!烈瑕是我的。”
足音传来。
女声响起道:“是那位贵客?”
跋锋寒淡淡应道:“烈瑕公子在吗?请通传一声,是跋锋寒和徐子陵来找他。”
门人女子的呼吸立即紧促起来,道:“两位请稍候片刻。”
足音远去。
跋锋寒探手抚门,道:“这道门非常坚固,你道我能否一掌把它震破?”
徐子陵苦笑道:“不用这么激烈吧!”
跋锋寒讶然失笑道:“听寇仲说,在长安时你扮岳山到晁公错的府弟寻他晦气,亦是二话不说的破门而入,当时的豪气现在到那里去哩?”
徐子陵摇头叹道:“我投降啦!或者恶人当须恶人磨,老哥请放手而为,小弟全力支持。”
跋锋寒哈哈笑道:“我怎会强子陵所难,人来哩!”
“依唉”一声,大门往内左右分开,现出一脸笑容的烈瑕,尚未有机会说话,跋锋寒一脚飞出,朝他胸右疾踢。
烈瑕惊叫一声,忙往后飞退,落在主宅石阶前的空地。
跋锋寒像没发生过任何事般,负手跨槛入门,哈哈笑道:“好身手,不愧是大明尊教五明子之首。”
徐子陵随在他身后入园。
烈瑕一脸冤屈的抗议道:“跋兄就算要试愚的身手,也不用甫开门便来个照面突击,弄出人命怎办。”
跋锋寒环目四看,除烈瑕外再没有其他人,油然笑道:“我那有闲情试你身手,今天是寻晦气来的,能否活命,就看你烈瑕是否有那本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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