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两房之间还隔著另一间厢房,里面同样是闹哄哄的挤满风流客,要在这么多猜拳斗酒莺声燕语、丝竹琴弦声中寻找郑石如的声音,确非易事。
不过奇怪得很,在这充斥各类声音,由复杂多重的空间组成的声响天地中,当郑石如的声音响起,而徐子的专注力正集中搜索他的尊声时,其他声音立时模糊起来,而这狂士的话声顿然份外清晰,感觉奇特。
郑石如似在答别人的询问道:“那位老人家确是从别处远道来的,待会在下尚要出外打个转,回来再陪诸位喝酒听歌。”
立时有把女子的声音不依道:“郑公子今天第一趟来探望我们,我们怎都不会让你找藉口开溜的。”
其他男女一齐起哄,闹个不亦乐乎。
最后郑石如投降,答应听过所有姑娘各唱一曲后,始会离开,且必须於办事后赶回来。
门开。
徐子陵吓了一跳,知自己顾彼失此,竟听不到有人接近厢房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俏婢送来美酒鲜果。
徐子陵充内行的出手打赏,待俏婢走后,在近窗的椅子坐下,举起婢子为他斟满的美酒,轻喝一口,心想今次的青楼之行并没有出岔子,不知是否和没有召姑娘陪伴有关。这个想法仍在脑海盘旋的当儿,足音趋近,到门外略一停步,然后敲门声响,娇美的女声响起道:“清秀特来拜会,向弓爷请安。”
徐子陵大吃一惊,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跳将起来,为她驭门。
门外俏生生站著个漂亮动人的女郎,傲气十足又不失风流文雅,由轮廓至身体的曲线,无不优美迷人,如丝细眉下一对明眸透出渴望的神色,但当然不是为徐子陵这“刀疤客”弓辰春所引发的。
她头扎彩布中冠,穿的衣服更是非常别致,宽大的罗袖从袖口卷齐到肘部,露出温柔而富弹性的小臂,长衫短裙,上衣无颌,对襟不系扣,露出纹理丰富,色彩红艳的胸兜,衣边裙脚套有彩色布料的捆边,腰围花布造的长带子,使她纤腰看来更是不盈一握,再披上无袖坎肩,益显绰约多姿,该属蜀地某一少数民族的美女。
徐子陵开门时,她微露错愕神色,才挟著香风进入厢房,神色自若的把纤手挽上徐子的臂弯,娇笑道:“弓爷是否第一次上青楼呢?”
徐子陵给她拉得打个转,往左旁靠窗的太师椅走去,苦笑道:“大概可算是第一趟吧!姑娘是怎样看出来的?”
清秀把他“按”进椅子去,又温柔地为他添酒,微笑道:“惯到青楼的人都知道来这里是让奴家们好好侍候,但弓爷却像掉转过来似的。”
徐子陵疤脸下俊脸一热,清秀半边香躯半挨半坐的靠贴他腿侧,把美酒送到他唇边,在他拒之不及下喂他喝了一口,娇笑道:“弓爷勿要全责文姑,有关希白的事谁都不敢瞒奴家的。”
徐子陵对这飞来艳福大感吃不消,苦笑道:“侯兄来时见到我们这样子不太好吧?”
清秀发出银铃般的娇笑,风情万种的道:“奴家又不是希白的发妻,有甚么好顾忌呢?唔!弓爷的身体很年轻。”
徐子陵愕然道:“此话怎说。”
清秀凑到他耳旁柔声道:“不同年纪的人有不同的气味,弓爷看来虽年近四十,但气味却像年轻的小伙子,健康清香和充满生气,教奴家不想离开你。”
徐子陵心中微懔,暗忖假若自己扮岳山,这破绽岂非更明显?刚才他和郑石如在横巷说话时,一直运功收敛毛孔,否则恐怕已给郑石如这老江湖识破。
随口答道:“或者因为弓某人每天练武的关系吧!”
清秀仔细打量他的脸容,摇头道:“该与练武无关。奴家每天都接触到江湖中人,其中不少且是巴蜀或各地来的武林名家,可是从没有人有像弓爷身体的气味,弓爷自己当然察觉不得,但奴家嗅得一清二楚,初时还以为弓爷薰过香料,啊!奴家知道哩!是婴孩的气味!”
徐子陵虽为之啼笑皆非,亦想到身体的气味可能与《长生诀》有关,道怫两家的养生功均能令人返老还童,了空是最现成的好例子。
忽然记起郑石如,忙侧耳倾听。
清秀缓缓站起来,来到放置古筝的长几处面窗坐下;举起纤手拨桃筝弦,发出流水淙淙般的连申脆响,垂首轻轻道:“希白今晚是否会来?”
寇仲掠进村口,立时头皮发麻。
首先入目是一对脚挂在其中一屋的窗外,其他部份则垂进屋内去。
另一人则仰躺路上,死不闭眼,脸上残留著临死前的恐慌。最奇怪此人身上不见任何明显伤痕,只是口鼻渗出些许血丝,手上仍紧握刀子。
瞧两人的黑衣劲服,该是崔纪秀的手下无疑。
尸身前方有脚印往西方延展开去,旁边则是凌乱的足印痕。
寇仲脑海中重组刚发生的情况,应是崔纪秀等一行七八人,逃进村内时被人追上,崔纪秀等回身应战,却给来人一举杀掉二人,这来人还故意任被打怕了的崔纪秀等人有时间逃走,过程古怪至极点。
寇仲迅速移前,十多步外再发现一条尸身,竟仰躺在一间茅屋顶处,上身陷进快要坍塌的茅草内,情景诡异可怖。
连寇仲这么胆大包天,都寒气宜冒,循著其中一组足印追去,转进村旁一片被废弃的荒田去,再见两具伏尸,都是全无表面伤痕,寇仲欲作较详细的检视时,东南方半里许处,传来一下激烈的金铁交呜声。
寇仲无暇再理这些人因何丧命,全速赶往声音传来之处。
徐子陵把心神从郑石如那边暂收回来,不忍骗这大胆热情的美女,对他来说无论是大家闺秀又或青楼姑娘,都应受到尊重。遂坦然道:“照我看侯兄今晚是不会来的。”只是那不知是上截还是下截的《不死印卷》,便够侯希白头痛,那还有闲心闲情到这里寻风弄月。
“叮叮咚咚”!
清秀弹出一段筝音,每个音符迅快的跳跃,就似在最深黑的荒原燃起一枝接一枝的火把,在奇诡难明的寂寞中隐见潺潺流动的生机和希望。
筝音倏止。
清秀幽幽叹道:“这是希白谱的筝曲,离开成都这么久啦!回来后总不来见人家,告诉他,清秀挂得他很苦哩!”
言罢黯然离开。
徐子陵在她掩上房门后,心头仍像被块重石压著。清秀对侯希白的憧憬最终只会变为失望,不过有梦想和追求总比没有好。
以前在扬州一切都简单得多,就只是如何脱离言老大的魔爪去追求一种能为自己作主的生活方式。现在表面似乎得到了,但肩上的担子却只有增加没有减少。“过去”本身已是最沉重的包袱。想起师妃暄,又想起石青漩,她们同样令他感到困惑。
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足音再起,房门“砰”一声打开,一团彩云挟著香风卷进房来,现出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
徐子陵定睛一看,立感大大不妙。
寇仲从脚开始,仰首望往崔纪秀再无半点生机的脸容,脊椎间寒浸浸的。
崔纪秀的长剑断作两截,弃在草地上,人却给挂在树丫处,像先前的手下般,浑身不见伤痕。
寇仲虽不清楚崔纪秀有多高明,但他的身法该可臻高手之列,否则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逃到这里来,且至少比手下挡格得对方一招。
寇仲目睹眼前的事实,才深切体会甚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此人下手的时间更似含深意,就是在他即将追上敌人的一刻,先一步把四散的敌人逐一干掉,其狠辣迅速,寇仲自问办不到。
崔纪秀的佩剑是被这可怕的高手以利器硬生劈断,利器虽及体而止,但发出的无形气劲却宜侵敌体,震断崔纪秀的心脉。如此武功,确是骇人听闻。
寇仲摇摇头,暗呼厉害,这才离去。
来人正是川帮大当家范卓的美丽女儿范采琪,身上的彩服劲装益发衬得她像开屏的孔雀,脚踏小蛮靴,那晚的腰鼓被马刀代替,来到头皮发麻的徐子陵前方,一手叉腰,青春焕发的俏脸却是笑容可掬,美眸在长而翘起的睫毛下晶晶闪闪的,道:“原来是前晚丧父,今晚便来散花楼鬼混的姓弓家伙,侯希白那言而无信的骗徒滚到那里去了?”
徐子陵才记起侯希白当晚为脱身计,许下到川帮总坛拜会她的诺言。不用说是老侯爽约。得不到另半截《不死卷》,侯希白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掉,那有闲情去敷衍这刁蛮女。
至此他深切体会到处处留情的烦恼,在侯希白或会甘之如饴,不过现在却要由他来承受。只好苦笑道:“小弟也在找他,范小姐请见谅。”
范采琪娇哼道:“你不是约他来这里风流吗?到此刻仍要说谎。”
徐子陵心悬郑石如那边的情况,只是苦无跋锋寒一心二用之术,叹道:“上趟小弟不是说谎,而是圆谎,范大小姐请明察。”
范采琪竟“噗哧”娇笑,退后几步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手肘枕在扶手处,托起香腮,笑意盈盈的道:“你这人外貌虽吓人,但声音和说话都很好听,人家便将就点把你暂收为俘虏。除非侯小子自动现身,又或你把他交出来,否则不准你到任何地方去。”
趁她说话之际,徐子陵的注意力集中到郑石如那边去,刚好一曲唱罢,郑石如似要离开。徐子陵忙长身而起,尚未开口说话,范采琪掣出弯圆的马刀,割颈而来,威势十足,灵巧狠辣。
徐子陵一眼瞧出她刀法高明,自己在不能伤她的大前题下,想把她甩掉将大费周章。总不能边打边去追踪郑石如,此时甚至不能传出任何打斗的声音。忙举手表示投降,坐回椅里。
范采琪的刀锋在他鼻尖前寸许处示威的划过,始退坐回先前的椅子里,得意洋洋道:“原来你的手脚这么差劲,乖乖的给我坐著。否则我就在你另一边的粗脸弄出另一道的疤痕来,奴家可不是说笑的。”
听著郑石如的足音逐渐远去,徐子陵只好大叹倒霉,原先还以为青楼运转,现在才知青楼霉运依然故我。
为今之计,只有待郑石如远去后,设法脱身,再作打算。
无奈的呆瞪著她。
范采琪忽又秀眉轻蹙,颠道:“瞪著人家干吗?我是生出来给你横看竖看的吗?”
徐子陵长身而起,油然道:“大小姐请恕弓某失陪。”
范采琪瞪大美目,正要动手,有人在门外嚷道:“侯公子信到。”
范采琪听得侯公子之名,立把徐子陵忘得一乾二净,雀跃道:“信在那里。.*徐子陵暗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就那么和送信来的文姑擦身而过,扬长去也。
寇仲来到被烧成颓垣败瓦的村庄,战事早成过去,泊岸的三艘“贼船”亦已远遁,欧阳倩的俚僚武土正在收拾残局。
他为免应酬,绕路回到小村,找到那间小茅屋,迳自爬上土坑躺下来。
避难的俚族村民仍未回来,他乐得一个人清清静静,但心中却思潮起伏。
究竟是谁杀死崔纪秀那批人?这没有露面的高手,手底之硬实可与祝玉妍比拟,最奇怪他似乎在向寇仲示威似的,抢先一步干掉崔纪秀等人,对寇仲则像不含敌意。
真想不到会在这种荒僻的地方遇上如此怪异的事。
在南方,“天刀”宋缺之外谁人高明若此。
想著想著,寇仲酣然入睡。
刚踏出散花楼的外院,横里有人闪出来,一把扯著徐子陵笑道:“子陵兄你好!”
徐子陵苦笑道:“拜侯兄所赐,并不太好。你见到郑石如吗?”
侯希白歉然道:“他像怕被人跟踪似的,走得非常匆忙。来!这处太碍眼,若给那刁蛮女缠上,将更不妙。”
徐子陵随地往南转进一道小巷,再跃上瓦顶,逢屋过屋,片刻后来到一宏伟建筑物的瓦脊处,在明月斜照下,四周院墙内的林木均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徐子陵奇道:“这不像一般人家,乌灯黑火的。”
侯希白露出古怪的神色,低声道:“连我都不知为何会带子陵兄到这里来。这是李家祠,自少我便爱在晚上到此处想事情,从没带任何人来过,或者是因我把你当作员正的朋友吧!”
徐子陵早把郑石如的事抛开,笑道:“你不用研究那半截的“干死印卷”吗?为何摸往散花楼去?”
侯希白坐到瓦脊处,又招呼徐子陵坐下,环目一扫李家祠外延伸往四面八方至城墙而止的点点灯火,苦笑道:“我正因差点想破脑袋,才到散花楼去嗅嗅女儿家的香气,希望得到些灵思。唉,小弟现在头痛得要命,所有句子只得下半截,似通非通,似明非明,但那确是石师的手笔。”
徐子陵沉吟道:“照残卷来看,令师的不死印法,是否以佛门的无上功法,把补天和花间两种极端的心法统一起来呢?”
侯希白佩服道:“子陵兄非常高明,这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假若补天和花间的心法是两个轮子,那佛门的心法就是把轮子连起的轮轴,如此车子才能移动。”
徐子陵皱眉道:“你不是说过花间和补天两派武功各走极端吗?以轮子作比喻似乎不太妥当,因为轮子无论在结构和性能上都没有任何分别。”
侯希白肃容道:“这是石师在卷内打的比喻,轮子本同,但因位置有异,可变成截然相反的东西。像生和死表面虽似相反,其实都由生命而来,只因一为始,一为终,才变成相反的事物。花间派专论生机,补天派则讲死气。但若能死中藏生,生中含死,两派便可统一,而关键处正是石师从佛家参详出来的法印。”
徐子陵听得头都大起来,开始有点明白碧秀心为何看得缩减寿元。抛开这问题不理道:“看来小弟都帮不上忙,侯兄也不可太勉强自己,我尚有事去办”侯希白断然道:“当然该和郑石如有关。我是难辞责任,若子陵兄不让我帮手,我的心会很不舒服。”
徐子陵忙道:“侯兄有这心意已足够啦!侯兄还是…”侯希白截断他含笑道:“子陵兄如果推辞,就太不够朋友。徐子陵可以义无反顾的助侯希白夺取印卷,侯希白难道见你有事也袖手旁观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想除掉“天君”席应,侯兄是否认为有可能呢?”
侯希白失声道:“甚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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